而絞痛的地獄再度來襲。千刀萬剮在體內。她忍不住哼了一聲,握住劍的手出力到發白。強大如巨浪的疼痛感瘋捲飛梵。她整個人被淹進浪濤底下,呼吸困難,如要窒息。私處流出更多黏濁的液體,也許還有汩汩的尿液,然她已經很難分得清楚究竟什麼是什麼。有人拿著生鏽的刀在她肚子裡手舞足蹈。她就快昏過去。飛梵又再哀吼了一聲。她想要忍住。但聲音好像不是她的,喉嚨、嘴巴和舌頭也都各自脫離似的。
又是一記閃電裂開天空。世界白晃晃得像是失去血色的臉。問金玉見著她的臉上充滿狂野兇惡的痛。如恨一般。她左手也捏著黑劍,所幸它是無鋒,像劍形的鐵器,多過於劍,否則還不立刻掌斷手傷。少年能夠怎麼做?他可以做什麼?
劇烈連綿的疼痛此起彼伏,各種各樣的痛楚接續發生,無止境的,比方才還要兇惡的無以名狀的痛苦嚙咬她的內部。肚腹深處痙攣也般的收縮。每一次的收縮都帶來整個世上所有的堅硬。而那樣無從預料的堅硬令得飛梵痛到不能自己。飛梵急遽呼吸,以最惡狠的意志力忍住叫喊的慾望。在殘暴江湖裡,一切都只能倚靠自己,不能指望沒有其他人。為了生存,每個人皆竭盡所能地侵佔、掠奪。只有贏家才能談論正義。闖蕩經年了,她很清楚,(我的痛只是我自己的。)不會是別人的,其他人無法體會,也不可能願意理解。要咬牙支撐住一切的苦難。
這些年武林歷練,使她在情感與人事上遍體鱗傷,但這同時也成為她的收穫。即便是房玄真礙於家業興旺,為求和墨家成為親家,以幫助房姓在江湖位階大提升,乃在雙親的壓力之下,放棄飛梵,以及腹中的孩子,也無妨啊,反倒讓飛梵的精神狀態愈趨於堅忍。失去僅有的幾名親愛的人以後,她就更是心無旁騖地專注於劍道上。世俗事物,再難以動搖她。
飛梵動用鋒神九法,使體內沉睡的鋒神勁流動起來。
不管是還雨哥哥致贈的寰宇神鋒,抑或和當代劍刀兩位宗師何天驕、陸天機的交手,還有房玄真傳授的家傳天地人心功,都讓飛梵的武學大道愈走愈是神祕深邃。也就年前吧,她不但將畢生所學招式貫整成一套寰宇無盡藏劍勢,同時還悟出鋒神九法,內藝為之大進。眼下,她的功力已足以和神刀天機、仙劍天驕論勝負,而非彼時無還手之力的後進。
從最初的形神大法開始,飛梵一連施展遊神大法、傷神大法、迷神大法、裂神大法、戰神大法到棄神大法、滅神大法,及於最後的還神大法。於是,天地人歸一。康莊大道也般,體內的天經、地脈與人輪完完全全輸通互流,無彼無此。此刻,她體內的鋒神勁,沛然得也許就是劍家六大姓墨、問、司、衛、舒、鹿的掌門聯手,該也走不過她劍下三招。身體儼如養著一道絕世大洪水──鋒神勁強大豐盛地流動四肢百骸天經地脈、周身渾渾轉轉,無一掛漏。然則,子宮緊縮不停的痛還是痛。絕世功藝無助於她消弭疼痛,就連減輕舒緩的功效都極為有限。
身體的痛無法禁止。身體就是江湖。另一座江湖。江湖不在外面。江湖哪裡都不去,一開始就在裡面。人的裡面。人怎麼能身由得己呢?江湖就是自身,江湖就是不可脫逃。
飛梵的心思猶如風暴中的一盞燈火,吹啊吹的,飄搖欲滅。
是否在創出內外兩套功法的時刻,也恰是懷孕初期的緣故,是故暗傷了體內的臟腑?算算日子,現在胎兒不過是第八個月,還早啊,不是嗎?怎麼像是就要出來?
飛梵感覺到私處洞開。大量的液體持續湧出。好像那兒已經變成了一個開口可容納多指的壺。她落坐的原本還算乾燥的角落立即透徹濕著。彷如身體下方也在應和眼前天氣一起下雨似的。一種非常完整的昏暗,鋪天蓋地。
再也忍不住,持續的收縮讓飛梵悍然慘叫起來。而她完全不知道也不記得自己發出驚天駭地的狂叫。她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到。只感覺痛。痛的無與倫比痛的無邊無際。痛就是世界。痛就是她。痛就是存在。也就只剩下了痛苦。完完全全,無可比擬。險急之際,飛梵還記得撤離掉鋒神九法。周密運行的鋒神勁立刻轉回到潺潺細流,不洶不湧。幸好心智一向堅定,沒有放任氣勁馳奔,否則失控的龐大氣勁將會撐爆她的軀體,四分五裂支離破散呀。唯她的意志力至多也只夠做到收回鋒神九法,再多一點都無可能辦到。
面對美麗好心少婦近於癲狂的情況,金玉手足無措。他慌亂驚異地看著。她本還倚著牆壁,而今已滑落地面,素淨的臉上都是魔亂,眼神失焦,鼻水口沫噴濺,她一直尖叫,雙手死命地握著黑劍,舉高到頭頂,腫起的肚子起起伏伏,若妖似怪。少年覺得可怕,她是什麼慘異鬼物嗎?他是不是誤闖進了恐怖之境呢?問金玉畏縮,不自覺站起,往後縮退。
外頭的雨勢沒有止歇,雷電依然天轟地炸。殘破的屋子快要全塌似的,雨水潑進來,地面積水愈來愈嚴重。飛梵、金玉所在的角落,也不再乾燥。飛梵呼吸急促,她腹部的深處像是有幾百種疼痛一塊衝起。有人在肚子裡拳打腳踢。私處愈開愈大。飛梵的意識被牢牢固定在身體之中,每一種痛都閃避不了,都得全部承受。不管怎麼樣的傷都不及此刻的疼。而痛的種類多到她覺得不可思議,有若每一種器官都有專屬的一種痛的滋味。而劇烈的痛楚使她有一種但願立即死去的願望。
沒有當場逃離的金玉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試著問飛梵:「我怎麼,妳,可以幫?」被狂暴的軀體之痛緊緊抓住的意念還有一絲絲微薄弱小的清明在,飛梵一邊狂嘶,一邊喘著氣對少年說:「肚子,壓住,往下推,快點,裙子,底褲撕掉。」費了好一番工夫,飛梵才把話說清楚,中間夾雜太多的叫喊,字語模糊不清,金玉很仔細聆聽才聽出個所以然。他趕緊移到飛梵雙腿下方,但又有些遲疑。
飛梵在瘋魔般的鬼哭神號之間,吐出有氣無力的句子:「快點,快點,出來了。」從未接觸過女性私處的金玉只得照辦,他戰戰兢兢將飛梵寬大裙子往上拎,跟著笨手笨腳解下她的底褲。所幸是黑暗之中,世界是一片昏墨,閃電時隱時現,他並沒有清楚目睹飛梵的私密境地。何況狀況緊急,他也毫無餘裕仔細凝望乃至感覺少婦的肌膚。
問金玉轉到飛梵的肚旁,他雙膝跪著,龐大的軀體重重落下,周圍地上的泥水濺起,又為兩人的衣物濕上加濕。問金玉要用雙手去按壓飛梵的腹部,但他不知道該使多少力氣。
飛梵慘絕吶喊,她說:「壓著,推啊。」私處的頂端正在撕裂。肌理的毀滅。她做過準備,平常也會按摩該處,好讓它的彈性更好,不至完全裂解。問金玉聽從飛梵的指示,持續往肚子那兒施加壓力。必須把痛的根源排出來。飛梵所有的感官完全被痛盤據住,沒有一個部位可以置身事外。痛是全面的君臨。飛梵凝起最後的注意力,配合著金玉按壓,用力呼吸,出力一如排泄般把力量往下傾洩──深呼吸,用力,深呼吸,用盡全力。
問金玉瞧著變成厲鬼模樣的女子,被痛苦折磨得無法維持人形,閃電擊落劈開黑暗時,她那張臉扭曲得像是一座無望的煉獄落在其上。少年金玉平板的臉宛如被鑿開縫隙似的,流露出明確表情。那是相當複雜的神色。他的臉也就活了起來,不再像是一張面具。對於飛梵現況,他充滿憐惜。金玉保持按壓的姿勢,竭盡所能地推著。他想要幫她。封閉著心以逃開現實無孔不入侮辱與傷害的金玉,對伏飛梵投以純粹的關懷之情。他跟著飛梵的呼吸進行施力的動作,一直往下推,一直一直。飛梵的哭天喊地慢慢的已啞了,最後只有悲鳴。
片刻後,兩個人同心協力在雷霆與閃電交互炸鳴的暴雨之夜度過難關。當下許多未知陸續發生,更多的是他們的無知。生命到來是一場絕對的冒險,他們無從知悉。憑藉意志與運氣,也就毫髮未傷將飛梵腹中的孩子接迎到世間。
問金玉小心翼翼捧著嬰兒,宛若是掌著全天下最珍貴的事物。飛梵整個人虛脫無力,躺在地上,連眼睛都張不開,密佈的痛楚終於遠去。少年望定渾身血水、肚臍處尚與母體牽連著大約手腕長的臍帶的嬰孩。閃光激亮。他看不清楚那個孩子的臉,上頭都是濁紅的液體,五官什麼都還看不見,左手似乎長得有些怪,但金玉卻覺得自己跟嬰兒有著很深的聯繫。他頭一回感覺到自己跟人有著不可取代的牽連。非常深,好像生命的一部份。
飛梵的心神慢慢回來,她對金玉說:「孩子給我,你,生火,煮水。」少年的動作非常嚴謹,慢慢將孩子托給飛梵。飛梵慢慢鬆開手,將寰宇神鋒擱地。她又說:「你從袋裡取刀,從根部劃斷臍帶,紮好。」問金玉此時已可不加遲疑,雖然手腳笨拙,但也算面面俱到了,他拾著光滑有血的臍帶,摸到臍帶兩邊的盡頭處,刀刃小心落下,滿手滑溜地打結。還有一小節在嬰孩肚臍處,等待臍帶的供應機能完全停擺後,自行脫落。
金玉的手上握著還溫潮的臍帶。他心中有一股熱。他感覺到斷落的它依舊在跳動,依舊在努力證明自身的功能與價值。他呆了一呆,把臍帶塞進自己的衣物裡,立刻重新生火,好在破屋子還有些殘賸的破損家具可堪燃用。
飛梵抱著自己的孩子,盡力伸手抹掉他臉上血汙。她的身體軟綿綿,無甚氣力,但意志力促使她動作。金玉生火本事不差,很快,屋裡就有火光照亮,大概是經常流浪在外,所以擅長吧。飛梵細看甫出生的血脈,是個左手從肘關節往下到左拳比右手更粗壯三倍黯然灰黑的孩子。膚色長得非常傷心的小孩。好像他也跟著飛梵一起經驗過那些苦痛。他緊緊閉著眼,呼吸微弱。
看著他,飛梵心裡諸味雜陳,無可言喻。她不由想著,孩子是自己來的,是他決定要來的。換言之,不是她生產,而是他通過她。有一種很強的距離感存有著。飛梵意識到孩子於她,是全然陌生的。分裂的肉。離開的肉。孩子不是孩子。她沒法兒欺瞞自身。她毫無理所當然的母愛心情。她就只是看著一個不哭不喊的嬰孩。沒有生命力的生命。
飛梵抱著從腹中來到世間的孩子,無從感覺到他和自己血脈相連,雙乳也毫無泌意。不哭的孩子,枯乾的母親。她感覺到他的宛若天成,但自己卻成為殘損。她只覺得自己的肌肉筋脈都像是被撕扯開來。她裂解過。她的身體再不可能是原來的身體了。母身如遭四分五裂支離破碎。她得重新適應她的肉身。新身體。被孩子破壞過闖越過的肉體。而孤獨還是在這裡,它哪裡都不會去。孤獨還是生根在裡面,沒有片刻壞毀遠逝。
她跟孩子曾經的相連終究是一場短暫的夢。說到底,她是被新生的孤獨徹底撕裂啊。她損壞自己,讓嬰孩誕產。僅此而已。接下來,她得重組著自己的破碎。她的身體是新的。可以預期的是,她還有一段頗長的路得走。
這個孩子生來就是異象哪,將來處境必然艱難,飛梵想著,(生命從來都是如此的痛楚,一誕生開始就是了,)誰不是這樣來到世間呢,有誰不痛苦,誰都是在自己的苦楚載浮載沉,(你也將要受苦了,)她俯下頭,細看渾身有血的嬰兒,(要用怪異的身體活在世上,會很辛苦吧。)嬰兒這會兒若有所感,乍然哭出。那是清亮的哭聲,生命的初來乍到啊,(但所有人都是這樣子的,曾經我也這樣赤裸地來到世間,)一切都是原始的,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時間從這裡開始,(我們都是這樣來的,我們都是。)
也就有了一種怪奧深奇的意味,在飛梵心中炸綻。她凝視無名的小孩,想著方自啟動的生命──那真是最初的時光了,宇宙初生也似。她為自己帶來了一個全新的時間而悸動不止,彷如太古洪荒正在泉湧而開。
平凡而日常的時刻,一個母親抱著一嬰兒。但飛梵忘了自己是母親。她只想著以時光生時光。她正在悟通寰宇無盡藏劍勢的如來之境。如來如去,劍勢無盡。至喜驟然來到。她也就遺落了孩子的心跳、呼吸和體溫持續觸碰著她的現實。
問金玉忙著把火勢加旺,且用室內形狀已歪曲但幸好無破洞的鍋盆接著雨水,要煮開。他聽見孩子的哭泣,臉上表情忽然好亮好亮。他轉頭看,眼底都是噙淚的強烈感動,只差沒有飛撲過去,摟抱出神的少婦與嚎哭的嬰孩。
一個生命的降生如此艱辛困難,誰都是這樣來的,誰都有資格好好的活著,好好的期待活下去。那條臍帶也還在金玉的懷裡,它會慢慢變冷、失效。但少年會永遠記得在這樣寒冷暴雨的夜晚裡,曾經自己的手上握有一條生命的證據。他跟那個嬰兒、那個他還不知道姓名的少婦有著連結。跟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樣的事,讓胖大少年變得手輕足巧,萬分溫柔。他甚至覺得心中有家的感覺。
而嬰孩哭出聲音之際,雨驟停,雷電退離無聲,夜色也不那麼昏暗。
破屋子有火,有三顆心臟鮮鮮烈烈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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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劍如時光
作者:沈默
定價:450元 頁數581頁
出版: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