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山 劉崇鳳
其實我,記不清是哪一年了。
1
我穿著母親的白色毛衣,毛衣正面綴有幾顆珍珠,外罩一件老氣橫秋的紫色厚背心,配一件稍大的黑色運動褲,褲上幾條鮮豔的彩線,雙層內裡充滿空氣時臀部會顯得鼓鼓的,褲管在腳跟處收緊,簡直是一個四不像的不倒翁,此外,還配戴一副金框的圓眼鏡。
第一次上高山,我不知道應該要穿什麼?山上很冷嗎?有多冷?我沒有足夠保暖的衣物,母親塞了毛衣給我,我還是不太清楚,穿這樣夠嗎?
聽說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地方,母親帶我和妹妹去買毛帽,我毫無主見任由愛打扮的妹妹決定,跟著妹妹選了一頂黑色滾邊的廉價毛帽。
那是一個拮据又幸運的年代,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湊合著用。沒有毛襪,那棉襪穿三層,總可以吧?找不到大外套在哪,用爸爸冬天騎機車擋風的外套吧!手套……妹妹不知有沒有多的?要去夜市買嗎?
一直記得我穿得一身東拼西湊來的厚重衣物,把自己裹得像肉粽。顛顛倒倒從車內走出來時,迎面撲來那一股冷冽清幽的氣息。空氣裡有草香,乾淨芬芳,瞬間把那些亂七八糟瑣碎如麻的擔憂或想像都化為烏有。我望著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發呆,這就是高山啊……
迴身,望向爸爸開車載我們上來的中部橫貫公路……山怎麼能,劃出那麼漂亮的線條?山裡怎麼會,存有如此明朗清淨的畫面?記起方才坐在後座的自己,怎麼也捨不得把頭偏離窗戶,只是眼巴巴地往外看,捨不得當下溜逝的每一刻,車子走過的路徑好似能把山延展開來似地,我的頭一直尾隨流逝的風景,往後看望,黃色的公路欄杆襯著灰黑色的柏油路,白色的油漆標線那麼顯眼,像山間一條彩帶。山是綠色的,深深淺淺不同的綠,草坡綿延,其上的天空……那是天空嗎?怎能那麼藍?藍得不可思議……一邊看一邊在心裡頭刻畫:藍色、綠色、黃白色、灰黑色、黃色,這幅公路山景,我不要忘記。
而今,車停了,我得以專注地盯著不動如山的所有,怦然心動。天地之大,是山告訴我的。
「爸,你說這裡叫什麼?」
「合歡山。」
這三個字,我記下來了。
清楚地記得,我呼吸了好幾口高山冷冽的空氣,稀薄的空氣讓胸口有些緊窒,但我不在意,只是大口呼吸,這我沒呼吸過的空氣,以確認自己真的在這裡。
這與我所知道的世界相去太遠。
2
外公撒手人寰不久,死亡的氣息猶存,喪禮過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學校都緊閉雙脣,沉默是我面對死亡唯一的抗議。如果人生什麼都終將失去,那活著也不過就是一場緩慢等待一連串失去的艱澀之旅,面對突如其來的失去,我不知如何自處。那是我頭一次看見母親崩潰痛哭,之於生命一去不復返,之於無常的苦痛,我難以消化,那段時間家裡頭滿是抑鬱糾結的氛圍,我和妹妹自身難保,不知道怎麼安慰媽媽,經過媽媽房間時,會望見她坐在角落垂淚的背影。
這是爸爸帶我們上山的動力吧?應該也決定得挺臨時,才會手忙腳亂地打包,無論如何東拼西湊也要想辦法離開家,到遠一點、高一點的地方去。一家人這樣抵達合歡山,但沒有一個人說破。
看到層巒疊翠的高山景致之時,胸口積累的煩悶不知為何真拋到九霄雲外,這個世界是陌生的,寬廣且層次分明,讓人通體舒暢,這個世界……也是我的世界嗎?
車子停在合歡尖山前,媽媽坐在車上兀自怔忡,爸爸倒是興致勃勃說要去爬山,妹妹支支吾吾地應聲:「蛤?很高欸……」我望著尖尖的山頂,莫名生出一絲嚮往,那嚮往像芽,自底心鑽出,快速生長,探向山的那一端。啊,要爬上去嗎?真的可以爬上去?
那嚮往引我直勾勾盯著山,好奇騷動,只能不住仰頭,陽光刺目讓人看不清山頂,我想知道我可以走多遠、我想知道從上頭眺望會看到什麼?我未意識到這是我人生首度想要「登山」,就在公路旁,一座小小的冰斗峰:合歡尖山。(彼時愣頭愣腦,一家不知路旁還有個登山口,通往最親民的百岳石門山。落差不大,走來輕鬆愜意,但我們什麼也沒看見,眼中只剩下這座尖山。)
母親顯得意興闌珊,說她不爬,她陪最小的弟弟在車上等我們。
我探頭進車中,同爸爸慫恿了媽媽好久,她仍是不為所動。隨後我睨了一眼身旁的妹妹:「妳該不會因此退縮吧?」妹妹半推半就地,這樣被我拉去了。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喜歡爬山,小時候最討厭爬壽山,混在一堆阿姨叔叔的隊伍裡,鬧哄哄一片又累又無聊,好不容易走到山頂,喝口茶後又往下走,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爬上爬下呢?我不懂。
而今,望著角錐型的山頂發呆。
好奇怪的感覺。我嚮往、我嚮往啊,嚮往上面的風光,為這莫名其妙的騷動感到難耐,便不自覺動身。
一路上除了氣喘吁吁,大概也沒別的好說。合歡尖山路程不長,卻很陡,爸爸走在前頭,時不時會停下來等我們兩姊妹,我只顧著看路,哪裡有滑坡須避開、哪裡有石塊可以踩,部分路段還需手腳並用才行,「爬!」心裡只剩下這個動作,汗水自額頭滑落到面頰。
沒有大樹庇蔭,夾道的箭竹或高山花草我全沒看在眼裡,也許連地上跳走的金翼白眉都輕易錯過,累的時候,就停下來,看望周遭層層疊疊的山稜線大口喘息,起伏的胸口告訴我這就是爬山,我正在爬山,有那麼一刻,我有著奇怪而明晰的存在感。
妹妹跟在後頭,充滿好奇心又古靈精怪的她此刻卻只會唉唉叫:「好累喔── 」我偶爾為下方的她加油打氣,好在有妹妹作陪,兩姊妹登頂也不孤單。
山頂上,我央求爸爸為我和妹妹各拍一張獨照,我以半跪之姿蹲坐在山頂上,對著鏡頭微笑,那笑容不同以往,我的神情滿足,一切顯得驕傲。
那是我人生第一張,登頂照。是父親帶我上山,為我作證。
3
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是在那個時候長出翅膀的。父親無心插柳,日後,成蔭的嚮往領著我飛翔,那時我當然不知道此後將踏上登山者的生命旅途,只知道世界原來那麼大,廣袤豐美的山谷慰藉我外公不在世的悲傷,逝者如斯如千變萬化的雲彩,無聲無息隱沒在山裡。風帶來箭竹草葉的清香,視野無盡,站在這裡,彷彿能鼓起勇氣跨越死亡這一座山……不,我跨越不了,但風能輕拂我,一如輕拂山腳下的母親。山領著我看見層層疊疊窒礙難行的道路,如生命之路。而眼前的父親為山代言,若不是他,我怎麼有機會上來?瞭望四方,爸爸難以掩飾對奇萊山系與中央山脈的讚嘆,而我終將明白我會繼承父親探索世界的熱情。只是妹妹百無聊賴,不若爸爸和我處在興頭上,逕自嚷嚷可以下山了嗎?媽媽還在下面等呀。
其實待不了多久,高山的風冷冽,吹得人簌簌發抖,下山前,我有點捨不得,還偷偷看了一眼山頂才下行。
事實上,合歡尖山全程步道只有四百公尺,若不多做停留,上下也不過一個鐘頭,尚不屬百岳之列。但在我的心底,就是一個里程碑,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下山後,妹妹拉著媽媽去買貢丸湯,小小一碗貢丸湯要價五十元,熱呼呼的一碗湯啊,在偏遠的高山何其珍貴,光看著熱騰騰的白色煙霧往上冒就感到口水直流……妹妹,我也要,拜託分我一點嘛!一口咬下貢丸,瞬間感覺生命充滿希望,一切都閃閃發光。「啊,最後一顆,不可以全部吃完!」妹妹大叫。
一直記得站在合歡尖山腳下,我和妹妹是如何為了一碗貢丸湯的溫暖和貢丸的美味大呼小叫爭食搶奪,好似第一次認識這湯品。
「好爽!」那時我想。
大概就是那種狂野豪放的熱情和難能可貴的珍稀感,讓人念念不忘。事實上那也就是一碗尋常的貢丸湯,只是荒山野地讓人將所有的「得到」都放大,一切的理所當然也就跟著不尋常了起來。
那時松雪樓尚未改建,多功能遊客服務中心還是老舊的合歡山莊,溫暖的咖啡香、茶葉蛋或肉粽都是痴人說夢,如同設計新穎的排汗衣或防水透氣的Gore-Tex外套,這些條件不是遙不可及,是想也沒想過。但總也得經歷過那時期的青澀與簡陋,我們不需要多、不需要配備齊全,一件白毛衣、紫色厚背心、黑色雙層運動褲,和一碗貢丸湯,已足以供應我全部。
矮矮的箭竹草原匍匐在山的胸脯上,深綠的冷杉林如山的毛髮,山巒起伏如一呼一吸,大風吹,雲朵飄移,只是安靜地看著山稜線環繞,就莫名感到安心,像被擁抱、被保護著,彷彿就算什麼都失去了,山還是會在。我沿著鮮豔的黃色護欄在公路上奔跑起來,好快樂,那種被包覆的自由,不知是山給的,還是家人給的?爸爸領著一家五口站到一面斑駁的石牆前,說要拍全家福,石牆生了青苔,灰灰綠綠的牆面上嵌有三個大字:「松」、「雪」、「樓」。許是路人為我們拍了合照,照片裡的我們看起來都稍顯生澀,服裝敘說著時代更迭,那與當今時髦百變的登山休閒服飾全然不可同日而語,我卻深自珍惜。我們沒有笑得燦爛,只是嘴角微揚看向鏡頭,弟弟還皺著眉,一副不耐煩拍照的樣子。
4
回家以後,媽媽將照片洗了出來,我揀出爸爸在山頂上為我拍的獨照,特意跑去買了一個黑邊的相框,將這張獨照小心剪裁並置入相框,放在書桌前,煩悶時看一看,彷彿就能回到那天大地大的山野間,在公路上奔跑著呼吸著……這麼渡過辛苦煎熬讀書考試的歲月。
多少年後,當我在大學宿舍的樓梯間偶然看到牆上貼著「合歡群峰大眾化」的招生海報,我的眼盯著「合歡」二字不放,心底湧現的是那連綿的青山,將所有鬱悶緊窒一掃而空的神奇魔法。背上隱形的翅膀輕輕顫動,但我沒有聽到,沒聽見翅膀隱微的顫動聲。
有什麼東西即將甦醒嗎?咒語便是「合歡」。
就在妳的老家──埔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