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墳頭的雙領鴴
都不知道跟她說了多少次,叫她不要爬到乾草堆上去扔乾草給小牛吃,母親偏不聽。不管誰叫她放輕鬆點,她都不聽。叫她不要懷孕了還提大桶大桶的飼料去餵雞,她不聽,多少年都這樣;叫她不要背痛的時候還去花園鋤地,她不聽;叫她不要在腎盂腎炎復發的時候還早上五點起來擠牛奶,她也不聽。都不當回事。她瞧不起身體軟弱的人,意志軟弱也不行。她從不允許她的孩子們無精打采地到處混,而且還唉聲嘆氣。「等你們長大遇到真正的麻煩事,你們才知道什麼叫崩潰。」母親如是說。說完她會安排更多事情來給我們做。
於是,她又獨自爬到了草堆上,可能還一邊唱著歌(她總是在唱歌)。五十八歲的她爬起穀倉裡的梯子來,身手敏捷得像個十七歲的姑娘。可這回出事了。沒人知道怎麼回事,她在草堆邊的一個地方失去平衡摔了下來,脖子斷了,死了。
但事情沒那麼快。她太強悍了,不會就這麼走了。她倒在糞肥裡,動不了也喊不出聲。是父親發現了她,當時,我家的狗還在舔她的臉。她小聲說,被蒂莉舔很舒服。
許多年過去,我還是不願回憶這件往事。我不懂父親怎麼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我連想都不敢去想。我只想擁抱父親,用愛讓他淡忘這件傷心事。可是,他承受住了,我的兄弟承受住了,我的七個姊妹都承受住了。因為母親曾教導我們:你能承受住任何事情的,因為你別無選擇。
在醫院的時候,醫生們往她的腦袋裡打了根鋼釘,連了個鉛袋,這樣脖子就不會亂動而再次損傷。整個過程,她只是抱怨醫生們拿走了她的假牙──我們這些兒女沒人知道她戴了二十年的假牙。她的頭髮也得剃掉。這一剃,使她看起來變醜了,我卻第一次看出來,母親長得真像她父親。
外祖父也從不放棄。八十四歲的時候,他把他的輕型小貨車撞得稀巴爛,自己卻能安然無恙地走開,但從那以後,家人再也不讓他從鎮上的家開車到村外的農場了,他只好走路去。到了九十歲,他糊塗了,亂走,走丟了。他們就禁止他離開家,他只好悄悄溜出去。最後,他們把他的鞋拿走了。那是他們唯一可以阻止他踏上自己土地的辦法。
我還記得艾德.海瑟,那個雇用過我的明尼蘇達州老農民。他臨終時躺在床上,渾身是病,還有癌症,但就是死不了。他老是從被褥裡伸出他那條健康的腿,把床的圍欄撞得「砰砰」響。「看吧,」他說,「我身上還有塊好地方。」
現在輪到了我的母親。她躺在醫院裡一個星期了,就是不肯放棄。腰部以下都癱瘓了,只是她不承認。
「你看,金恩,」她說,「我的手多能動,看,我拳頭握得多緊。」我總配合著把一根手指放到她掌心,然後她就會用力去握。她無法扭過頭去看她的手了。那隻手曾經把九個孩子拉拔大,握過無數把鋤頭、乾草叉,握過無數台拖拉機的方向盤,幫數不清的乳牛擠過奶,可現在,連我鬆鬆的一根手指頭都握不住。
但是,她堅持練習──整個白天活動手臂,整個晚上也活動手臂。我們能藉著這個動作看出來她是不是醒著。她的雙手會顫抖,握緊拳頭,張開,再握拳。即使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她的手指頭也還在奮鬥。
最後,她鄭重向我們所有人宣布,她給自己定了個目標,等到春天,女兒蘿西生了小寶寶,她就要坐在輪椅上抱外孫。她反覆唸叨這件事。這也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件事。
故事沒有就此結束。老農民就像老戰士一樣,永不會死。他們每踏上一塊土地,不屈不撓的精神就會在那片土地上永垂不朽。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母親的葬禮之後,每天都是灰色的;灰色的日子漫長又難過,不堪回首。她在過去給我們打氣的那句話卻成了我們當時唯一的支柱:「等你們遇到真正的麻煩事,你們才知道什麼叫崩潰。」那時,我家在費城郊區,我則出門在外,走南闖北。以前不管是在芝加哥、聖路易斯,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只要我拿起電話打回家,總能在電話那頭聽到她的聲音。可現在,就算我這個寂寞的遊子撥通了長途電話,電話那頭也再沒人接聽了。父親雖然住在那,但他總是在什麼地方幹活,姊妹們也住附近,但她們經常外出。我終於承認,母親死了。她再也不會在家接電話了。
有一天,我能夠回公墓去看看了。早春的俄亥俄州田野一片平坦,綠意點點。我走向母親的墳墓,等著所有深埋的悲傷像犁地那樣被再一次翻遍。公墓總是又聾又啞,靜悄悄的墓地裡全是花崗岩與鮮花,地上的活人腳踩屍骨,地下的屍骨又變成泥土。想到這些,我心煩意亂,絕望透頂,可這種心態卻好像是為我在母親墳墓那兒得到新發現做準備──我的新發現根本無法用邏輯來檢驗。
我發現了什麼?一隻鳥,一隻雙領鴴,孵著一窩鳥蛋,就在母親墳頭。我一靠近,牠就拍著翅膀飛開,尖叫著保衛牠的一窩子女。牠假裝自己受傷了,企圖把我這個入侵者引誘開,不想讓我傷害牠誓死都會保護的小生命。
母親很愛雙領鴴──她把我們的農場叫作「雙領鴴家園」。我微微一笑,顧不上看墓碑,彎下腰去檢查鳥蛋。這倒把雙領鴴激怒了。牠向我發起了進攻,卻在距我一臂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好像是氣得跺腳,那樣子和母親過去生氣時簡直一模一樣,我不由自主放聲笑了起來,笑聲打破墓地的寧靜,迴蕩在空中。我的孩子們陪著我,卻搞不清狀況。他們只看見一隻鳥和草叢裡的三顆鳥蛋,而我卻看到了母親的精神,呼嘯著保衛天地萬物,把她的墳墓也變成了綠色的生命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