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鬧事,請告訴我!
談起關廠資遣的歷程,每個人都有滿腹辛酸。
「其實,對我們來說,最糟的不見得是關廠的那一刻,早在那之前,我們就要經過一段很長時間的疑慮,謠言傳來傳去,情緒波動、焦慮,晚上都睡不好」,在高雄加工出口區日商信和企業做了廿四年,已做到「製造部部長」的張有財指出。
今年三月底宣佈關廠、五月底正式結束營業的信和企業,本是加工區內做縫紉機的大廠,全盛時期員工有五百多人。但這兩年,加工區內最會精算成本的日商走的走,倒的倒;信和也在大陸設廠,機器設備陸續移轉,一切跡象都令人不安。
「即使這樣,資方還是向我們部長級幹部保證,台灣的廠會保留」,張有財說。最後還是因為眼看到了應該調薪、發放夏季制服的四月份,資方才在工會一再逼問、並且強調「決不鬧事」之下,承認關廠在即。
關廠是大事,誰都可以想見驟失生計,對員工是多麼可怕的衝擊。為了讓那「勞資攤牌」、群情激憤的一刻晚一點到來,許多業者採取了「拖」字訣,甚至在關廠前三、五天才宣佈「下個禮拜起,不用來做了!」
「這樣拖拖拉拉,好像在耍弄我們,這才是大家最氣的」,今年五十三歲,兩年多前被台北縣嘉隆成衣廠關廠資遣的陳春有說。
尤其,製衣業向來採按件計酬制,做多少領多少,有些女工為了多賺點錢,上工時間不吃不喝,連想上洗手間都彆著不去上,一個月硬拚下來,也不過兩、三萬元。然而廠方卻早在關廠前一年起,就有計畫地減少接單,布料也沒進來,員工把時間「耗」在廠裡卻賺不到錢,委曲無奈可想而知。
自動「走路」,替老闆省錢?
曾多次幫助勞工進行關廠抗爭、爭取資遣費的台灣勞工陣線秘書長簡錫堦從旁觀察指出,由於資遣費用很大(依勞基法規定,每做滿一年,可以領一個月平均工資作為資遣費),部分老闆會希望員工最好是「自動離職」,廠方可以一毛錢不花。
在這種意圖下,廠方減少接單、製造虧損、不發獎金等,或是把員工調來調去,譬如先關掉幾條特別不賺錢的生產線,把線上員工調去做其他產品,讓他們在難以適應的情況下知難而退;甚至從一廠併到二廠,從台北調到桃園等等……,都是常見的「策略」。有時一個員工數百名的大廠,最後竟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堅持到底,「熬」到資遣費到手!
至於廠方為什麼關廠?員工為什麼被資遣?表面理由一貫是工廠不堪虧損,不敷成本,但對付出青春血汗,和公司一起成長的員工來說,即使領到的資遣費還算合理,他們仍然難以釋懷。
在紡織廠待了十五年,且身為幹部的李重光指出,早在關廠前,他就看過許多產業的趨勢分析,也知道勞力密集產業在台灣生存不容易,尤其體諒「工廠的確招不到人,尤其是技術工」。
為了考慮到產業升級、自動化是紡織廠唯一的出路,李重光還自己去學自動化技術,希望有一天能派上用場。然而,產業升級畢竟是一條辛苦長路,資方仍然決定關廠。位於士林高價地段的部分廠址,則蓋起了新光醫院。
打拚為了誰?!
「如果廠方真的是虧損得做不下去,我們同情都來不及,也不會強迫他繼續營業,也不會要什麼資遣費」,經過兩、三個月街頭抗爭才領到資遣費的嘉隆女工陳春有這樣說。令他們不甘的是,許多工廠其實並沒有虧損,只是在經濟利益比較之下,廠方覺得在台灣請一個工人,在大陸可以請十個;或是花這麼多心血經營工廠,獲利還不如把土地拿去建高樓來得划算;或是資深員工漸多,考慮到將來退休金負擔驚人,不如早點解散資遣……。
「當初進工廠時,規模小小的,還一直強調員工要和老板一起打拚,老板賺了錢絕對不會虧待員工什麼的,說得多好聽!」不少被資遣員工以前連加班費都傻傻地沒有領過,現在面臨關廠巨變,突然「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如今老板發財了,在大陸和東南亞越做越大,算來算去,我們反倒變成不必要的負擔!」
外面的世界會怎樣……
站在資方立場,用同樣的錢去追逐最高利潤,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了兼顧情理,有些經營者,也希望將傷害減至最低。譬如會將關係企業各廠缺人的情形公佈週知,如果願意接受轉調、同時也被對方人事主管錄取的,可以年資照計,但就沒有資遣費可領了。
不過,由於一般員工都習慣在工廠附近買房子,一旦要轉調到其他地點,廠方是否提供通勤便利和宿舍,是許多員工判斷廠方到底有沒有「誠意」的指標。如果廠方真有誠意,對許多員工來說,反倒難以抉擇:「要接受轉調,保有年資;還是乾脆拿一筆資遣費,自己出去闖?!」
「自己出去闖!」這個念頭,正是讓許多員工最驚慌焦慮的一點:「在工廠待久了,有做熟了的工作,有一群嘻嘻哈哈的姊妹淘,這裡就像自己的家。一旦要離開,每個人都怕自己不能適應外面的世界……」曾在嘉隆成衣廠工作十年的陳雪燕形容。
儘管驚慌,儘管不甘,但激憤挫折的情緒過後,最終還是要面對被資遣的事實。「日子還長,總要過下去」,莫非,這就是勞工的韌性,也是勞工的宿命?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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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在印尼設廠、關閉台灣廠,資遣費也不按勞基法發放,逼得這群女工走上街頭,向印尼駐華機構控訴。(何政隆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