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歷經另一個階段
問:這樣一本有關剖析自己罹患乳癌、醫療自救的書,和您以前的小說、散文風格迥然不同,這本書對您本身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您希望傳達給讀者什麼樣的訊息?
答:這本書在我個人的寫作歷程上,是一個重要階段,它有不同的內容、不同的寫法。透過這書可以和更多不同的人溝通,包括醫生和病人。在寫作過程裡可以不斷反省自己過去的生命,這比完成一項工作有更大的參與、投入,因為是真切的感覺。我希望告訴讀者的就是,愛惜生命。我們修養思想、心靈的同時,不要忽視了心靈賴以寄居的皮囊,而肉體和心靈是不能分割的。
從另一面看,把疾病揭露,也是病人自我治療的一種方法。中國人從來就是一個諱疾忌醫的民族,總把疾病,尤其是這種病,隱瞞起來,當成一種禁忌。到頭來,有病的不單是肉體,還有靈魂。精神病醫師的治病方法是把病者無意識的心結轉化為意識,然後面對它、化解它。我把疾病公開描繪,不敢說是打破禁忌,卻不失為個人自救的努力。所謂「哀悼」,其實含有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而期望重生的意思。
問:您在書中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古代希臘以愛智聞名,可是他們除了愛智也愛惜自己身體,奧林匹克運動就一直延續到現在。而中國儒家倡禮樂射御書術六藝,既要騎馬射箭,又要學駕馬車,演變到現在卻成為一個重文輕武的社會,為什麼會這樣?中國文學埵乎也少有談自己身體的作品。
同樣重視修養「身」「心」
答:過去的道德規範教誨我們:肉體是不道德的、羞恥的,重視肉身就等於精神墮落,結果矯枉過正,大多數人連自己的肉體也羞於面對;看其他人的肉體呢,就帶上了有色眼鏡。
受了十多年學校的教育,我們都成了重視腦袋的人了。離開學校,常常追尋的是精神食糧,看書、看電影、買書籍、買唱片,全是餵飼腦子。老師從來不教我們買甚麼東西吃。
從醫院出來,我好像從病床撿到了自己的身體帶回家,這軀體如今該由我來打理了。而以前,我的確是從來不知道自己是有軀體的。雖然看了一些書,書本著重的是叫我們如何關心自己的靈魂,結果,軀體全被擱置在一邊,而靈魂顯然並無寸進,軀體則在暗地堭捙a了。
軀體是很奇怪的,它不發生問題,不給你那麼地痛一下,不給你若干刺激,你根本不注意它。
中國文學堣皉傢似作品,一來諸多禁忌,中國自古的文學正統就講溫柔敦厚,「思無邪」;二來傳統認定肉身乃形而下的東西,受之父母,不容損毀。
寫給所有人看
問:在乳癌這個主題下,您穿插著敘事文、說明文、對話、問答、閱讀筆記、新詩,有些篇張結尾還有指示,建議讀者跳到另一頁去讀,體例非常特殊。在序中您說到:「如果你是男子漢,專注你自己,那就翻看《鬚眉》一段已足。」您會顧慮男性讀者對這樣一個女性主題的接受程度嗎?為什麼?
答:我但願讀者是所有人,其中女性不妨多些。我不認為這書是專為女子而寫的,也為與女子有親緣、友情關係的男子而寫。我們總生活在人際關係的網路裡,而女子,至少佔了一半,而且可能是較好的一半!何況,香港的報章最近報導,男性患乳癌有增多之勢,竟有千多人之眾。
問:正如您所說,乳癌並不是只會發生在女性身上。在書中,您寫出了一般人重精神輕皮囊,對自己身體不了解的情形。有一部美製電影「再生之旅」(The Doctor)也描述一位醫師罹患喉癌,成為病人之後,才能體悟出病人的感受。這些都指出沒有親身經歷、難以理解他人感受的程度,甚至有時會在言語中,不經意地傷害到他人。以您親身經歷而言,您認為有辦法縮短這種在認知上的差距嗎?
自尊尊人
答:我不可能成為另一個人,另一個人不可能成為我,我們都是時空裡有限的存在,所以認知的差距似乎難以完全破除。不過,我想倘能「互以彼此為重」,自尊之外,同時尊人,聆聽不同的意見、想法增廣知識的層面,以誠意待人,那麼也許能夠縮短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我比較幸運,生病時朋友都能諒解我,比方喜歡抽菸的就不在我面前抽;吃東西時,總照顧我的需要等等。我們也許會在言談堣ㄕ裗捷阨`別人,但如果是朋友,他看你平日的為人,應能諒解。
這些日子裡,我發現朋友遠比我記得的多,待我更好,對我的關懷和各方面的支援,令我感動。的確是因為朋友,使我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原是十分窩囊的人,並不比任何人勇敢;謝謝朋友,讓我重拾信心。
問:這本書在台灣出版界受到極高評價,甚至有醫界士人看了書中某些篇章,以為作者是一位有心的醫生。您在寫作時想必收集了不少相關資料?當時您是以什麼樣的心情閱讀這些資料?
「我會好好活下去」
答:醫療上的資料,自己收集了一些,朋友也幫助我找到一些。我是一方面作為病人來閱讀這些資料,發覺自己過去太不小心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也想到應該把這些所知所感寫出來。
人對人的問題,人對自己的問題,總是一種踢球的態度。癌病來了,社會的各個部門在推搪,器官與器官之間在推搪,就是沒有一個會反問自己,願意承擔。實在承擔了又要追問有什麼回報。
對於這個世界,我們患了癌症的人,該作些甚麼?我想,首先該做的還是好好地活著。從一九八九年十月起,我就成為醫院的一個檔案,上面有我的病歷和療治的過程。這檔案可以留作研究的資料:患乳腺癌的病人能活多久,放射治療的效果如何,什麼時候再發病,或者根本不再發病、沒有轉移、身體健康、藥物生效等等。
這樣的檔案,連同其他病者的,可以算出香港、中國、亞洲地區的乳癌發病率、療效、生存率,供世界研究。
患癌症的人該努力好好地活著,凡遇禁忌,加以破除;凡遇病患,加以治療。病人和醫生合作,可以給醫學界鼓舞,也給其他患癌的人帶來希望。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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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提供)